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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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戴着眼镜,所以能走进我眼睛的人,身上必然散发着能吸引我的光芒,父亲便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在我的记忆里,固执、偏激、死板这些刻薄的词用在父亲身上都不为过,然而,父亲老了,花白的头发使那些棱角分明的刻薄也变得圆润。只留下他对整个家族的鞠躬尽瘁还在熠熠闪闪。

父亲的一生就没过过清闲日子。幼年丧父,在他叔父(也就是我现在的爷爷)的支持下艰难上完初中便回家当起壮劳力,然后就过起无休止供别人上学的生活。先是和父亲相差不大的叔叔,接着是三姑、小姑,好不容易小姑也上初中了,我又踏进校门,紧接着,妹妹也到学龄,当然这当中还有我那可怜的幼年丧母的小表哥。用母亲的话来说,从她嫁进我们家,家里就随时都有两个人在上学。那时的学费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啊,叔叔上中专时的一百二十块钱,那是奶奶去贷了六十元的款再加上家里所有的积蓄。所有上学的钱,都来自父亲年轻的肩膀,不单如此,学上完了的要买房结婚,婚结完了的要做生意,父亲简直就是一颗“摇钱树”!殊不知,摇去摇来,年轻的肩膀也开始弯曲,一米七五的个头也稍稍驼背,青丝终究敌不过白发!

父亲就像一棵老树,我们都是长在这棵老树上的新芽,这些新芽有我,还有他的兄弟姐妹,他用自己的生命供给新芽养分,新芽抽枝繁茂了,树根却吹着凉风。那年雨水天,暑假回家小住,当某个夜里我从雷声中惊醒时,母亲正拿了一只桶到我房间接漏。我看着原本斑驳的墙上两条水柱汩汩下流,那一瞬间,心里尽是苍凉。我看到我的床,我床前的柜子,眼前飘摇的房子,还有房子里那些七七八八的家具,橱柜、食品柜、沙发、桌子……这些父亲亲手打造出来的器物,承载三十多年的沧桑砥砺也正像父亲一样慢慢老去,不禁黯然。我想让父亲学着村里的时兴户重新盖个砖房,父亲的回答是:“你们将来都嫁出去了,盖个房子谁来住?”一直如此,父亲的计划中从来就没有那个操劳的自己!

我婆婆一直想不通我娘家干嘛一年要养九头猪,费事不说,一年还要吃两吨玉米,费食。她不明白却又总在抱怨城里的猪肉不如山上的好吃,婶子也如此,姑姑们也如此。于是每年杀猪的时候,这家说:“哥,你给杀头猪!”那家说:“哥,我们也要一头,城里不方便,你顺便帮我腌好炸好,钱我们给!”财大气粗的叔叔每年如是吩咐着,有时是吩咐杀两头,因为还要送人。他们都以为兄弟归兄弟,钱归钱,给过钱了,心里要得更坦然了。父亲收钱却一点也不坦然,怎么说都是自家兄弟,哪能跟市场一个行情。但猪还是乐意给的,每次杀猪都要找十多个劳力帮忙,一天就杀三头。剩下的整个年关就一直在换工了,这就相当于是用半个月的时间杀这三头猪。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回来了,欢欢喜喜吃几天,最后拉着自己的猪肉高高兴兴离开,还不忘菜地里拔几颗白菜,摘几斤豌豆。父亲一直乐呵呵地给这个装东西,给那个送上车,嘴里不时用悠长的语调念叨:“这回走了,哪时再来呢?”小的们嘴里敷衍着开着车子扬长而去,只剩下父亲站在村头,招招手,再招招手。

父亲常说,一家人在一起不要计较什么得失,欢欢喜喜是最好不过的。的确,他这一辈子都在践行这句话。因而,他从不跟妈妈吵架,也从不跟爷爷奶奶拌嘴。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可不是这样的,今天这家打架,明天那家又要闹离婚,更有甚者,二姑跟姑父吵架气得喝农药死了,大爹也因为跟现在的爷爷不合喝农药死了,大姑妈也喝了农药,幸得抢救及时保住了命。或许是看过了太多的悲悲喜喜,父亲话很少,但只要哪家有争吵,他就不管山高路远也要跑去他们家里长谈一翻。多半是站在另一半角度来让自己的兄弟姐妹们反思,对我也不例外,从不包庇,这样另一半的气焰也就自己压下来了。许多年中,父亲就像是那只老木桶的桶箍子,尽管老木桶残残损损,但终归还是被围抱在一起的。

然而,父亲终究还是老了,两颊上层层竖皮日益凹凸分明。那天晚上,我送孩子回老家,都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他还要带着头灯出去割麦子。我心里泛起不可饶恕的自责,这么多年以来,我、以及吸食这棵老树的所有人,都像一群吸血鬼,攥干了老树所有的血脉和养分,从未想过,如果某天老树根也干了,我们这些新芽会不会枯损凋落四处零散飞扬,如一个个走不上投胎之路的孤魂野鬼。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是一定要把父母接到城里来住的,这个想法曾经也动摇过父亲,父亲一手好木工,到城里也绝对可以自食其力。但爷爷奶奶哀怨的眼神再次浇灭了父亲的构想,是啊,他是长子,要留下来守住那对不仅仅他一个人的父母,守住那个过年时一家人可以团聚的家,这便是他背负一生的十字架。

“一生要强的爸爸,我能为你做些什么?”筷子兄弟的这首歌,不仅唱的是他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看着他夕阳下村头招手的背影日渐佝偻,挽留不住时光,拯救不了他的孤独,只能够着车窗外向他挥手,再挥手,直到车子转过村前,他也背着手一步三回头回家,摇下车窗,泪如雨下。

与父亲的鞠躬尽瘁相比,一切微不足道的关心都太微不足道!

 

供稿部门:语文教研组

撰稿人:普绍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