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声音叫作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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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课堂上,给学生讲唐诗:“同样是表现思乡情结,如果说《峨眉山月歌》表现的是眼睛里的故乡,那么《春夜洛城闻笛》表现的就是耳朵里的故乡。中国古代的诗人总能调动多种感官来表达自己的内心,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听觉,有许多人生体悟都是通过听觉来传达的。

比如南北朝王籍《入若耶溪》:“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比如唐代王维《秋夜独坐》:“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比如唐代韦应物《秋夜寄邱员外》:“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比如唐代张继《枫桥夜泊》:“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比如宋代陆游《临安春雨初霁》:‘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

我关注语文教材里的听觉,也同样留意各种文学作品里的声音,或许和我最初是通过耳朵接触文学有关。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电视尚属罕物,看电影也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哪家有台像样的收音机,总会招来左邻右舍的羡慕。那时我家就购得一台“蝴蝶牌”台式收音机,笨重像个古董。

自从这台收音机进了家门,它就成了我家使用频率最高的家用电器:“新闻摘要”、“午间半小时”、“评书连播”、“广播剧”、“小喇叭”、“每周一歌”、“听众点播”等节目都可能是一家四口围拢在一起的理由。然而,一家最爱听的,还是每个周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电影录音剪辑”。

每个星期天上午,按父母要求做完了功课,就定时守在收音机旁,等待为时60分钟的“电影录音剪辑”。《简·爱》、《王子复仇记》、《凡尔杜先生》、《雾都孤儿》、《孤星血泪》、《魂断蓝桥》、《基督山伯爵》、《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陪我度过了清静而充满幻想的少年时光。就是那时,我认识了哈姆雷特、杜秋、罗切斯特、奥赛罗、艾德蒙·邓蒂斯、克丽奥佩特拉、斯巴达克思、玛拉、佐罗、匹普、叶塞尼娅……

时至今日,依然记得许多经典电影的台词片段:

例如《简·爱》里由李梓配音的简·爱对罗切斯特激情澎湃的对 白:“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她跟你与我无关。你以为我穷,不好看就没有感情吗?我也会的,如果上帝赋予我财富和美貌,我一定要使你难以离开我,就像现在我难以离开你……上帝没有这样。我们的精神是同等的,就如同你跟我经过坟墓将同样地站在上帝面前!”;

例如《追捕》里由邱岳峰配音的唐塔的奸邪:“杜秋,你看,多么蓝的天,走过去,你可以融化在那蓝天里。一直走,不要朝两边看,明白吗,杜秋?”;

例如在《安东尼与克丽奥佩特拉》里由乔榛配音的安东尼临死前气冲寰宇的表白:“我是一个罗马人。我英勇地死在一个罗马人的手里!”;

例如《大独裁者》里由邱岳峰配音的大独裁者的狡邪:“奶油——草莓;奶油——草莓”;

例如《魂断蓝桥》里由李梓配音的罗伊母亲对未来儿媳玛拉说的那句:“晚安,我的女儿”……

在那一个个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声音世界里,我开始勾勒自己心中的“西方世界”并迷上了“外国文学”。就是在那时,我开始领略电影与文学的魅力,并在多年以后在影院和书本里饱了眼福;也就是在那时,我记住了那些用美妙的音色塑造了一个个鲜活人物形象的语音艺术家们:陈叙一、邱岳峰、毕克、李梓、尚华、乔榛、丁建华、童自荣、赵慎之、刘广宁、苏秀……

由于“电影录音剪辑”的艺术表现形式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从此迷恋上了这种声音艺术,它也培养了我对声音的感受力。甚至,语音品位。

我想,真正的配音艺术,不是对着屏幕上演员的口型将台词译成汉语发音、借以让观众明了电影情节,而是通过配音者对台词的理解并通过自己的声音塑造出屏幕角色的情绪、个性和心声,是对电影角色及整部电影的艺术再创造而非简单读解,是老一代配音艺术家富润生先生说的“还魂的艺术”,犹如高明的外文翻译大家傅雷、杨绛、叶渭渠等所做的那样。

最高境界的配音艺术,应该是配音效果与屏幕角色、电影主题、导演意图等多方面的高度和谐统一。可惜的是,今日外国大片迭出、艺术水准也越来越高,但总让人只是记住情节、流于单纯的视觉冲击,而极少灵魂意义上的被震撼。配音艺术被肤浅到但凡能讲普通话就敢自称为配音的地步,没有角色情感与个性的千人一声的配音,毁了当代许多中外经典影片,更辱没了配音这门艺术。

许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与儿子一起去看他期盼已久的国语版《超人归来》,视觉效果冲击得人魂灵出窍,但看完后却没留下超过一夜的印象。在电影结束、字幕显现的时候特意关注了一下配音演员名单(庆幸还有),其中一位主要的配音演员居然叫“毛毛虫”——不重视配音艺术已至于此!

这也难怪。如今,许多进口大片只有中文字幕而不再有国语配音,许多即使表明“国语”的外语片字幕里也已不再出现译制人员名单。如今,曾经热闹琳琅的碟片店越来越少见,即或偶遇,落尘的影碟封面上印着的,是“国语配音”或“普通话配音”字样。以其“配音”水准而论,我想,只适宜印上“国语发音”或“普通话发音”:在这个喧嚣而浮躁的时代,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不晓得“配音”艺术绝不是会说汉话就能“配”得上的。

当代许多经典影片就这样给葬送了。

更令人扼腕的是,许许多多如今尚年轻或已不年轻的人都以为电影本来也就只是单纯的视觉享受,与声音无关。《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妙玉请宝黛钗三人饮茶时曾说:“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如今电影译制贪多求快、电影观众贪多求新的暴殄天物式的消费方式,不知属于“蠢物”还是“牛驴之饮”。

听说中央电视台有位足球解说员由于多年解说某国足球联赛有功而获得该国政府的专门表彰,我甚可惜没有一个西方国家感谢中国配音艺术家对他们电影及文化传播做出的贡献。

从前,乔臻、童自荣等配音艺术家尚能在晚会节目现身献声,而现今他们已很少露脸,甚而,如邱岳峰、毕克、李梓等已先后绝尘而去。偶尔,热爱过配音艺术的人们只能在“艺术人生”之类的谈话节目中伤感地发现他们正在老去,而年轻的一代似乎并不知道这些意味着什么。或许,由于大时代的雾霾,年轻一代钦慕的,已是台前靓丽的各色明星而非幕后貌不惊人的配音艺术家。

有次,在易中天先生的一本小书上看到这样一个句子:“历史总是叫人惦记”。电影,应该是养眼养耳更养心的综合艺术,我们这一代人,理应庆幸我们曾生活在一个电影译制片的黄金时代,生活在一个有邱岳峰、李梓、童自荣、乔榛、丁建华、刘广宁、毕克、尚化等配音艺术家正当年的时代,生活在一个电影和文学曾经可以通过耳朵来感知的时代。

也许,那将成为一段黄鹤一去不复返的幸福时光。

也许,在这人间的某个角落,还有一个不年轻或年轻的人,如我一样,在某个寂静的下午或夜晚,取出老旧的录音机,挑选一盒磁带,放进磁带箱,轻轻按下放音键,静静听那华美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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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拉):“你来看我太好了。”

(罗伊):“别这么说。”

(玛拉):“你没走……”

(罗伊):“海峡有水位,放假四十八小时。”

(玛拉):“……真是太好了!”

(罗伊):“是的!有整整两天……你知道,我一夜都在想你,睡也睡不着。”

(玛拉):“你终于学会记住我了?”

(罗伊):“是啊,刚刚学会!……玛拉,今天我们干什么?”

(玛拉):“呃……我……”

(罗伊):“现在不由你这样……”

(玛拉):“这样……”

(罗伊):“这样犹豫……不能再犹豫!”

(玛拉):“不能……哪我该怎么样呢?”

(罗伊):“去跟我结婚!”

(玛拉):“喔……罗伊,你疯了吧!”

(罗伊):“疯狂是美好的感觉!”

(玛拉):“喔……罗伊,理智点。”

(罗伊):“我才不呢!”

(玛拉):“可你还不了解我……”

(罗伊):“会了解的!用我一生来了解!”

(玛拉):“喔……罗伊,现在在打仗,因为你快要离开了,因为你觉得必须在两天内度过你整个一生……”

(罗伊):“我们去结婚吧。除了你,别的人我都不要!”

(玛拉):“你怎么这么肯定?”

(罗伊):“亲爱的!别吱吱呜呜了!别再问了!别再犹豫了!……就这样定了知道吗?这样肯定了知道吗?这样决定了知道吗?……我们去结婚吧!知道吗?!”

 

供稿部门:语文教研组

撰稿人:赵海云